“妄想固化利益格局,謀求千秋萬代是不可能的”
胡學萃:很榮幸能和您交流電改,最近我也一直在讀相關的文章,似乎沒有一家媒體能說清楚,我們為什么要電改?我的理解是:
1、電力是商品,要讓老百姓有選擇權,這是其一。
2、電又是稀缺資源,要發揮其價值、提高其使用效率,這是其二。
3、我國計劃經濟思維在電力領域的表現,已經越來越不適應市場經濟的要求,以及新能源發展的大趨勢。
吳疆:改革是一種工作方法,電改是一種發展方式。為什么要電改?這是一種繼續進步的態度;為什么不是其它“改”?因為其它容易改的已經改完了,只剩電改等少數深水區。
建國以來,中國僅國家層面的管電體制即已歷經11次變革。其中,1978年之前,體制沿革多是圍繞專業管理(電力部)還是綜合管理(能源委/能源部)、水利為主(水利電力部)還是火電為主(電力部)來進行;而1978年之后,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中國電改順應國內/國際潮流也明確了市場化的基本指向。
——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電改的基本任務是保障供給、吸引投資,主要是通過多家辦電、政企分開、保障性電價等政策措施來明晰產權。
——亞洲金融危機之后,中國電改的基本任務轉向提高效率、引進競爭,主要是通過廠網分開、市場監管、激勵性電價等政策措施來提高競爭有效性。
——而在新的歷史階段,中國電改的基本任務將進一步指向破除壟斷,通過糾正產業制度的失衡,進一步釋放生態承載價值/系統整合價值,塑造新經濟增長點,發揮更大的產業價值。
由此可見,中國電改歷程的基本特點:
一是雖然歷經了不同階段,但中國電改的市場化大方向始終沒有改變,對于市場形勢的判斷特別是對市場化內涵的認識則在不斷深入,不同階段不同側重而無教條;
二是改革已成為常態,不斷深化改革與時俱進已成為一種中國特色的發展方式,這是中國獨特政治優勢的體現,可把更多精力用于“怎么改”而非“為啥改”;
三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階段性突出,電改亦然,當前所面臨的很多問題,僅僅是改革過程中階段性試驗性的東西,既非行業傳統,也非國際通行,絕非不可改變;
四是市場化改革的方向是既定的,但改革方案是暫態的,每一輪次或大或小的電改,具體內容都是可以妥協的,但妄想固化利益格局、謀求千秋萬代同樣是不可能的。
大用戶直購比“輸配分開”更有效
胡學萃:電改專家曾鳴老師告訴我,當初他參與5號文的討論時就覺得,后三步根本就走不下去,后來的事實證明果然。對于新一輪電改,大家討論比較多的,也是網友熱議的,就是輸配分開和調度獨立。輸配分開,被我采訪的很多專家認為,在中國不可行也沒有必要,您怎么看?有人說,真的想推動電改,政府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調度獨立,您又怎么看?
吳疆:
1、關于輸配分開
目前看,電網輸配分開的必要性的確已經日益受到質疑。
一是輸電/配電沒有絕對的、穩定的界面,經過多年的研究討論,對于龐大多樣的中國電力系統至今都沒有能夠獲得公認的輸配劃分原則,按電壓等級劃分、按行政級別劃分都存在一定的疑問。
二是輸配分開不適應未來智能網絡發展,隨著新能源、智能網等新技術新產業發展,現代大電網的末端,在技術上將面臨更加多樣的元件接入、更加多變的潮流走勢,在經濟上則將出現更加豐富的增值業務、更加復雜的消費互動,傳統的“配電”概念將受到挑戰。
三是從中國的電改路徑選擇上看,輸配分開的改革初衷是為了形成多買/多賣的市場格局,那么相比之下,如果讓電力消費市場份額占70%而數量僅占1%的大用戶能夠實現直接購電,顯然比輸配分開更加清晰更加有效。
四是從電改的手段比選看,除了大用戶之外,市場份額僅占30%而數量超過兩億的小用戶怎么辦?2002年時一般認為“配售分開”是科學幻想而“輸配分開”可以一做,但12年后,后者在實踐中舉步維艱,而前者隨著智能電表等技術進步反而相對具備了更多的可實現性。
五是從世界電改的普遍規律上看,電力市場化改革的核心動作,是調度/交易/輸電三個公共職能的制度安排,輸配分開作為一種縱向拆分并非必須,而更為關鍵的對于輸電的管制,即使不與配電進行產權分離,同樣可以通過治權分離、財務分離等等手段來實現。
2、關于調度獨立
我做過7年電網調度員,不僅是調度獨立的熱切鼓吹者,從2006年開始,我更是唯一對“調度獨立”這個課題做過系統研究的人。有機會你可看下有關資料或者我的書,我自己就不多說了。
基本人性不可怕,好的制度就是利益互動而來
胡學萃:對于網售分開,我想問的是:如果將來發電企業、電網公司、批發和零售公司——統稱民營售電公司,他們怎么來競爭?或者說,誰來保證大家按游戲規則來平等進入市場?政府嗎?
吳疆:引進競爭并不難,關鍵是良性競爭,我發明的詞叫“錯位專營”的競爭模式。
——發電側,目前已經多元化,并且已經體現出比較競爭的效果(例如工程造價下降)。
——電網環節,如果能夠實現企業經營模式的改變,專心輸配電而不再參與電力購銷,則對其他市場主體的惡性威脅顯著減少;如果再實施拆分重組,則可取得與發電側類似的比較競爭效益。
——售電側,一方面文件明確會放開,另一方面最終依然會類似發電側的有限競爭。一是存量市場絕大多數是從現有電網公司劃轉的國有資產,二是銷售電價依然受控制而經營空間非常有限,因此不會是想象的那種敞開大門都發大財的景象。
至于市場準入,文件里面已經明確“建立市場化售電主體準入和退出機制”,但行勝于言,主要還看怎么做——由政府來做這件事是沒有問題的,但肯定存在做得好與做得差的區別。
胡學萃:配電資產,屬于售電公司?還是屬于電網公司?這塊資產怎么處理?
吳疆:這次文件已經明確“增量配電業務放開”,由此,配電資產的新增部分,大家都可以投資,但也不排除由電網企業繼續投資;存量部分,仍由現有電網企業經營。最終,市場份額的絕大部分依然屬于現有電網企業,多元投資者只能逐步進入并緩慢拓展市場空間。
胡學萃:按我的理解,現在的政府,表面上很強大,什么都在管,比如管上網電價、管銷售電價,但實際上他們是很虛弱的。怎么說呢?就是他們該管住的地方沒管住(管住中間的輸配電價),不該管的地方(電價的行政審批)自己卻在里面有諸多利益牽扯,形成利益集團。政府注定做不成包青天,也不受別人尊重,到頭來實際管理能力很弱。甚至可以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們的政府就沒辦法像美國政府那樣動真格地去處罰一個企業,企業也不一定真聽你的,只是假裝配合或者敷衍了事,這是長期以來形成的氣候,因為政府你沒辦法也沒資格清高。
吳疆:拋開主觀因素利益因素不說,還存在很多客觀因素乃至技術性因素:
——專業支撐。調度、交易、結算、規劃、標準等專業支撐體系,目前主要被企業控制,政府缺乏專業機構的支撐,決策能力自然下降。
——信息支撐。調度信息、營銷信息等都由企業控制,特別是電網企業規模過大、缺乏比較機制,政府與公眾都無法獲得應有的透明的信息。
追根溯源是對于市場經濟的認識,將政府隔絕于市場體系之外,在塑造市場主體的同時,忽視了政府能力的建設。
例如電力調度系統以前是直屬電力部,與發電/供電等其他專業分立且高半個級別,自然成為政府的幫手;而2002年以來淪為企業的內設機構,一不再公平對待其他企業,二不再服務于政府,核心公器易位自然力量格局顛倒——好在這些都不是不能改的!
因此,中國還不是通常意義的市場經濟,政府比其他國家強大很多,很多事情并非不能做好,而是的確還沒有研究明白。例如對于電改,10年后確實比10年前明白很多,因此是可以越改越好的。至于利益問題,這是基本人性并不可怕,好的制度就是利益互動而來,中國很多扭曲其實在于不愿承認這些。
調度劃撥回政府是分分鐘的事,沒有風險
胡學萃:交易平臺相對獨立,實際上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什么叫相對,獨立就是獨立。您認為,交易獨立和調度獨立是不是新一輪電改繞不開的兩件事情?
吳疆:2014年6月13日國家主席習近平下的電改任務是“總體方案”,而發改委交差的是“若干意見”,瞞天過海、暗度陳倉,還差得很遠呢!而真正的東西——6-7個配套操作方案,目前還沒有見光呢,一不給領導看,二不給公眾看,耐人尋味。這其中就包括“交易平臺相對獨立”這8個字,其配套方案到底是什么樣子,靠猜測與推理瞎解讀是不行的,只能拭目以待!
中國的電改已經很多次,改好則好,改壞其實也無所謂,只要不停頓,一些具體事情,其實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我個人觀點——雖然并不重要——如果沒有交易獨立,就根本不是真正的市場,交易一方控制的“市場”叫啥市場,這是電力市場化改革最基本的東西。
如果沒有調度獨立,在中國就很難搞好很多事情——第一,調度/交易/輸電這三個公共職能的制度安排,是電力市場化改革的核心,中國還沒有進入門徑;第二,調度與輸電的關系,受到國家以及電網規模的影響,世界上領土面積大的國家更有必要調度獨立;第三,調度是電力系統最大公器,其定位決定了改革的基本態勢,政府不拿過來就永遠阻力重重;第四,調度在2002年之前歷來是獨立系統,整建制劃撥回政府是分分鐘的事情,沒有真正的風險,只是一個決策問題。
胡學萃:我聽電網公司的人也給我講,他們也認為現在的電力高速路浪費驚人,根本就沒跑起來。他們說,應該執行峰谷價差,引導消費,然后慢慢把負荷拉得稍微平一些,拉成直線才好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們認為只有執行了峰谷電價,才能真正反映電作為商品的價值,您對此如何看?
吳疆:電力供需瞬間平衡,需求難以準確預測(越來越多新能源發電同樣不好預測),可以用一些手段進行影響,但不可能大比例的所謂“引導”,什么拉平拉直純粹是胡說八道忽悠人。峰谷電價是應該執行的,而且峰谷價差應該比現在更大,但“電力高速路浪費驚人”賴不到這上邊去,不是這個邏輯!
大規模遠距離輸電線路的負荷率問題,由很多因素綜合影響,例如電源結構問題(水電比例、風電比例)、技術方式問題(交流還是直流問題)、輔助補償機制問題、系統規劃及方式整定等等問題。但總的來說,任何單一技術或政策手段,可以一定程度地改善,但不會簡單地提高很多——而反過來,這些說法其實暴露出了電網公司對于特高壓輸電能力的夸大!永遠都不可能達到特高的負荷率,自然不應按那樣的負荷率來預測投資回報,否則就是欺騙投資而已。
中國能源消費政策的主要問題,并非搭車牟利,而是愚民政策
胡學萃: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大家都知道要節約資源、要提高能源利用效率。但體現到制度設計上,就是要怎么讓老百姓節約資源又省錢,還讓售電公司有利可圖。所以,政府就應該是一個站在中間,制定游戲規則的人,不應該自己跑到里面去成為利益共同體。我得知現在有一種用戶端的多能互補供暖系統,當地天然氣價格是一平方米3塊6,如果實行峰谷電價,當用電價格在3毛6每度的時候,用電比用氣便宜,鍋爐就會自動切換到用電供熱狀態;反之,就自動切換到用氣供熱狀態。因此,用電行為可以根據電費價格進行響應,這就是所謂的需求側響應吧。您認為,電力需求側響應將來可不可以大面積做起來?售電的公司不僅賣電、還賣天然氣?
吳疆:電力+天然氣是國際流行的業務組合,這次文件也已明確允許這種經營模式。電力需求側響應只是一種手段,關鍵還要有可供其發揮作用的政策體系——而在中國,核心就是要有足夠高的能源價格!目前一般居民家庭的用電支出顯著低于交通支出、通信支出,有多少人真的關心節電?如果沒有足夠高的價格空間,連那些智能用電裝置的成本都難以收回,普通百姓誰愿意參與?
世界上只有4種能源消費模式,一是低價而充裕,除了資源極豐富地區,貌似只有美國有此特權;二是高價而充裕,日本歐洲即此模式;三是低價而短缺,中國即此模式;四是高價而短缺,一些比中國還悲催的戰亂地區吧?——奧巴馬說過,美國的生活方式,中國是不可復制的,因此唯一可學的只有日本歐洲的精耕細作量入為出。
中國在能源消費政策領域的主要問題,并非搭車牟利,而是愚民政策,總不愿讓老百姓去切身直面資源匱乏、市場波動,但隨著國際化市場化的發展,政府已經日益力不從心自找苦吃。
責任編輯: 江曉蓓